程疯子不全疯,是半疯儿。
他留着挺长的头发,只不过他的头发不像别人那样扎束起来,而是披散在肩上,很有点儿现代披肩发的韵味。但那时候,人们不懂。人们只觉得他有点儿疯。
程疯子的疯劲儿主要还在于他老爱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真有刀,像小李飞刀那样的刀:薄薄的刃儿,锈迹斑斑。但用红鼻头胖掌柜的话说:“他的刀是飞不起来的,往往飞起来的倒是人;因为他拔刀相助时,十有八九把自己也助了进去,而且助得头破血流。”
胖掌柜在柳子巷口开了个小酒店,卖酒,酒名叫做十里香。实际上香飘绝不只十里。有人亲眼看见一条狗在东边河对岸,不时朝这边舔嘴咂舌摇尾巴。从那儿到酒店少说也有十二里。四舍五入,胖掌柜把零头免了。
小酒店生意兴隆,每日黄昏,太阳在西边巷子口消失了,胖掌柜就在外面摆上几张小桌。南来北往的游客、脚夫、生意人在桌边一坐,要上一碟豆腐干儿,或卤牛肉、白斩鸡丝,美美地喝上几盅十里香,那愜意的滋味就甭提了。
酒店旁边还有个鞋挑子,一个梳抓鬏的小童卖草鞋。鞋是他老娘编织的,趁人多时叫他挑到这里来卖。
“卖鞋子哎,卖鞋子哎!”小童用尖尖的乡下嗓音叫卖。
踏踏马蹄响。巷口尘土飞扬,一个贵公子骑着一匹青骢马飞而来。马腿细臀高,十分剽悍。马上乘者更是神采飞扬。他身着宝蓝缎袍,腰佩长剑,剑眉星目,帽子上镶嵌一块猫眼石,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的贵公子。
青骢马奔驰甚猛,一下将鞋挑子踏在蹄下,十几双草鞋全被踏碎了。“你赔我鞋子。”小童不顾死活地扑上前。
贵公子一振马缰,青骢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虽没到小童,蹄尖也将小脸划出了一道口子,流出血来。
“该死,不要小命啦!”贵公子跳下马来骂一声,随手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银子丢在地上,骂道:“算你福气。”然后高喝一声,“店家,拿酒来!”
小童不去捡银子,仍坐在地上啼哭。
胖掌柜忙过来低声对小童说:“还不快把银子收起来,这够你卖半年草鞋的钱啦!”一面说一面用眼睛四下乱瞟,看见那边“突突突”地跑来一个人,不由得嘴里嘟囔:“得,事完不了了,那疯子又来了。”
胖掌柜急忙迎上几步,朝着气喘吁吁跑来的程疯子又是摆手又是挤眼儿地说:“疯爷,这儿没您的事,您别又来添乱了。”
“乱,我是绝不添的,但闲事我可要管。”程疯子大着嗓门嚷。
“哪来的大英雄啊?好大的口气。”贵公子冷冷地扫他一眼,随手在桌上轻轻一按,无声无息,桌上面却被清晰地按出一个掌印来。
旁边喝酒的人都吃惊地变了脸色。
程疯子却面不改色:“英雄不敢当,但天下的事大不过一个‘理’字。”
“那你要怎样?”贵公子讥讽地问。
程疯子厉声道:“我要你给这个小孩赔礼道歉。”
“你凭什么呢?”贵公子轻蔑地问。
“就凭我的刀法。”程疯子一挺胸脯,拿出他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刀来。
贵公子瞟着那把小刀,不由得小心起来。因为武功高深的人全都深藏不露,眼前这个疯疯癫癫的人更让他难以琢磨。
“你想比试刀功吗?”程疯子傲然道,“比什么刀?是六合拐刀、八仙转刀、崩龙凿刀、紫宣碰刀,还是梅花捻刀、夜行磕刀、三尖两刃抹刀、日月乾坤琢刀……”他一连说了十几种刀法,直说得口内喷津,唾沫星子飞溅。
胖掌柜早有防备,用一把小伞挡住了脸,贵公子没有伞,脸上的唾沫星子显然是少不了的。但他顾不得擦,因为他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说起来他也算是精通武功的人,可他只听说过六合刀、八仙刀、崩龙刀、紫宜刀、梅花刀、日月乾坤刀……怎么又新添了“拐、转、凿、碰、捻、磕、抹、琢”这样多的刀法?
贵公子发愣,程疯子又上前一步,伸出一个手指,呆气十足地朝贵公子身体的各个部位一指一点,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他的疯劲儿又来了。他两眼发直地死死盯着贵公子,直冒出绿光来:“你听着,我可要下刀子了。”他瞪着贵公子说:“我扎你心窝,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扎你苦胆,白刀子进去绿刀子出来;我扎你屎包,白刀子进去黄刀子出来。我若白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
贵公子听了不由得一哆嗦,他早就听说过,一个人的刀法精绝到极处时,则快如闪电,对手都被刺死了,刀锋是不沾一点儿血迹的。他脸色惨白地问:“那是扎在哪儿了?”
程疯子泄气道:“那是哪儿也没扎着。”
贵公子这才如大梦初醒,闹了半天,他是被疯子唬住了。但他仍不敢贸然出手,他微笑着,捏起旁边桌上的小酒杯,朝程疯子说一声“请。”小指轻弹,酒杯如闪电般飞过去。
程疯子正在那里呆说,哪里躲得开。“砰!”他脑门被敲出个栗子大的包。
“妈妈的,哪儿有这样请人喝酒的?”程疯子大怒,似不知道对方是在向他过招。
“你还敢管闲事吗?”贵公子冷冷地问。
“管,管,老爷我就是要管。”程疯子恨恨地骂道。
他语声未了,贵公子身形一晃,已近到他身边,将程疯子提了起来。
“得,人又该飞了。”胖掌柜忍不住说。每次都是如此:程疯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总是把自己助进去,被人家提着扔得飞起来。但他总是很禁摔,哪怕被摔百八十次,累得对方没了力气,坐在地上,仍能听见躺着的程疯子哼唧的声音:“老子就是要管这闲事。你服不服?”
但这一次,他没飞起来,相反,飞起来的倒是贵公子。因为不知从哪儿突然闪出个小黑瘦子,身高不足三尺,细骨伶仃,浑身黑得像炭火。他伸出小手一弹,身材高大的贵公子竟被他弹到了空中,又落下来,像木棍儿一样直挺挺地立在地上,眉眼俱不会动,简直成了傻子。
小黑瘦子谁也不理,只看着程疯子。
程疯子突然疯疯癫癫地说:“你再直眼看我,我也不会教你刀法的。”
胖掌柜听了哭笑不得,心说:“都到这会儿了,还说疯话?”
小黑瘦子却缓缓点头道:“这我知道,我知道你有两门绝世武功。只有破了你第一门武功的人,才有资格见识你的第二门武功。而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能破你的第一门武功。所以还没人见识过你的第二门武功。”
程疯子嘻嘻咧嘴笑道:“闹了半天,我这么棒?今天你一说我才知道。”
小黑瘦子不顾疯子的嘲笑,继续冷冷说自己的:“你的第一门武功叫做‘终极铁布衫功'。”话音才落,他突然出手如风,眨眼间已抓住了旁边大青骢马的尾巴,手腕一抖,硕大的青骢马竟被他悬空抡了起来,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倏地直朝程疯子砸去。
“啊呀呀!”程疯子手舞足蹈地大叫,躲闪不及。
眼见青骢马砸在他的头上,众人大惊。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青骢马在地上砸了个深坑,再一看程疯子,人已经没了,显然已被砸到地下面去了。
谁也没料到小黑瘦子居然有这般神力。胖掌柜吐着舌头小声嘟囔:“这下疯子怕成了肉饼了。
青骢马的屁股突然动了两下,小童叫:“咦?那马没死。”
众人细看,不是马没死,是马下面的人没死。马屁股动着,从下面慢慢腾腾钻出一个脑袋来,是程疯子的。他满脸是土,鼻子和嘴都歪得错了位,哼哼唧唧地骂道:“妈妈的,压死我了,不,没压死,我又活了。”他鼓揪鼓揪从马下面爬出来。再一看他那模样:头都快缩进胸腔里了,腿似乎也短了一大截,都快被压到肚皮里,成了个胖罗锅的形状。
小黑瘦子却忍不住赞道:“好一个伸缩自如的终极铁布衫功。”说罢,两手连挥,一片寒光袭向程疯子。
“嗖嗖嗖”,什么铁蒺藜、金钱镖、透骨钉、梅花针,一股脑儿打在程疯子的布衫上。程疯子浑身上下成了小刺猬。
众人齐呼:“这下,疯子算真完了。”
程疯子结结巴巴地叫:“疼死我了,疼死我了。”他的头慢慢从胸腔里伸出来,就像乌龟伸头一样,滑稽之极。他的腿也慢慢伸长了,“嘻嘻,”他傻乎乎地笑着说,“你又把它们打出来了。”
众人没笑,这会儿,大家才觉得程疯子好像是有点儿神了。
小黑瘦子呆呆自语:“早就听说铁布衫功练到精绝时,就不再是铜头铁臂,而是软如棉,柔如水。不是以刚对刚,而是以柔克刚了,今见果然如此。”
程疯子疯癫癫地笑着,晃晃悠悠,把打在他身上的暗器全都抖落在地上,他的破布衫上满是小孔。他的皮肉却一点儿没有受伤。
不知何时,小黑瘦子手中已握了一柄剑,一柄奇怪的剑。剑很细,很软,如柳条一般,却透过一股绿幽幽的寒光,竞使周围的人都感到阵阵冷意。
小黑瘦子一字一字说道:“不知这柄剑能不能破你的终极铁布衫功,逼你使出你的第二门武功无影刀来。”
忽如有电闪雷鸥,小黑瘦子和程疯子同时跃到空中,电光交加,兵刃相击之声震耳,衣袂飘飞如雨。
眨眼间,风消雨霁,空中两人同时稳稳地落在地面上。
程疯子和小黑瘦子皆已衣衫破碎,鬓发蓬乱。小黑瘦子手中的柳条形怪剑已断为两截。程疯子的脸也有一条细细的血痕。
“你的终极铁布衫功总算被我破了吧?”小黑瘦子说道。
“快出手吧,能见识到你的第二门武功,在下死也心满意足了。”
程疯子仍疯癫癫地笑着。
小黑瘦子冷冷逼问:“怎么?你不敢出手?”
程疯子却又说了一句疯话:“你先穿好你的鞋子。”
众人正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黑瘦子却陡然吃了一惊,怔了好一会儿,才惨笑道:“在下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不知道大侠的无影刀已出过手了,谢大侠不杀之恩。”说罢,身形一晃,跃上了房顶不见了。
“咦?他的一双鞋底留在地上了。”胖掌柜叫道。众人都围过来看,发现小黑瘦子的一双鞋底是被利刃削下来的。
“啊呀呀,好厉害!”胖掌柜咂着舌头说,“这么薄的鞋底竟能齐刷刷地削下来,这要是削脑袋还不是小菜儿一碟。”
“厉害,真厉害!”大家一齐说,再看程疯子,他人已不知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