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60年代，一家叫做Ziegler的糖果厂推出了一款名为“Giant Bar”的棒棒糖。他们决定为此在学校中举办一次促销活动，活动规则是看谁能用Ziegler’s Giant Bar中的字母排列，组合出最多的单词。糖果色彩鲜艳动人，奖品也散发诱人光泽。8岁的唐纳德·克努特心念急转。他突然向老师申请休假，理由是自己胃疼得要命，需要居家调养。老师是位和蔼的中年男子。他直视着唐纳德，后者的眼神里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出于对这孩子的喜爱，老师还是点点头，应允了唐纳德。但老师总感觉唐纳德另有所图，一方面唐纳德的手明明捂在自己的胸口，另一方面，这是他的直觉，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调养用了两个星期。当唐纳德返回学校，老师刚要出口的问候戛然而止——唐纳德红光满面，根本不像大病初愈。利用一部大字典和全神贯注的两周时间，唐纳德组出了糖果商活动的4500个单词，而糖果厂的裁判手里单词只有2000个。唐纳德的班级一举夺冠。班级奖品是每人一份的糖果、一台大电视。同学们一边享受着糖果的甜美，一边目不转睛盯着电视里的舞台剧。而唐纳德本人，正在一边抱着专属于自己的奖品——一架雪橇爱不释手。老师哭笑不得。显然唐纳德的身体状况并不需要自己额外关心。但老师并未因此生气。他看着唐纳德，这位自己的得意门生，隐隐感觉这位看起来调皮的孩子，将来会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出来。
这是他的直觉，而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唐纳德·克努特的中文名叫高德纳，这个大多数计算机行业从业者耳熟能详的名字，是高德纳1977年访问中国前，姚期智夫人储枫所取。姓高是因为他身材高大，德纳是Donald的音译。密尔沃基的威斯康辛州，密歇根湖畔，山灵水秀，人才辈出，高德纳就出生在这儿。高德纳的父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风流才子。研究生学历，曾担任小学和中学教师，演奏得一手好风琴，还自己创办了一个小印刷厂。高德纳年少时并不明白为什么邻居家的太太都喜欢和父亲搭话，但他承认，父亲在花园里演奏手风琴的优雅风姿，值得那些女士驻足围观。受到父亲耳濡目染，高德纳早早养成了对艺术的敏感触觉。高中时期，比起学业，高德纳更喜欢听音乐和作曲。那些在学校礼堂、草坪和河畔演奏84管管风琴时漾着微风的下午，那些同学们——特别是女同学——投来的倾慕眼神，让高德纳一度想过报考音乐专业。大抵是父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过来人劝解产生了效果，高德纳还是选择了考入理工学院。1956年，他以科均97.5（满分100分）的分数考入凯斯理工学院物理专业。学霸通常对学渣能够形成除成绩外的多维度打击。还没等同学们对高德纳的成绩叹息上帝不公，在其他领域高德纳也品尝到了硕果——一篇名为《普茨比度量衡体系》的文章在美国著名杂志《疯狂》上成功发表，这正是高德纳在中学创作的一篇科学幻想小说。25美元稿费早通胀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但高德纳对那个“西屋科学天才”的美誉记忆犹新。小说中，高德纳将少年的风趣和滑稽在想象力这片蓝天下肆意挥洒——他提出了替代公制的一种新的计量制度，比如以一本流行杂志的厚度为长度单位。如此诞妄不经的想法，他却赋予了它在想象层面高度的逻辑自洽，其中甚至还包括一种新的历法。文章的受欢迎程度，放到今天形容应该是“10万+”级别。1956年刊出的文章，1991年还重印过。真正开启高德纳科学生涯的是大学一年级，在计算机机房和那台IBM650的初见。在此之后，所有浪漫的、宏大的、温婉的情感叙事，对高德纳都不值一提。这个指示灯闪烁不定的庞然大物，每一寸钢铁棱角，都促发着年轻的高德纳荷尔蒙涌动。当天晚上，他便获准操作那台计算机，随后的三天时间，高德纳没出过机房一步。没人知道高德纳和计算机许下了多少“情定终身”的誓言，但在这三天后，机房管理者惊讶发现，手册上的说明在高德纳的改动下变得更加清晰。此后一年，高德纳有时间就冲向机房，甚至改入数学系，从此终生从计算机结缘。多年后，在巨著《计算机程序设计的艺术》卷首，高德纳感慨写下：“献给曾经安装在凯斯理工学院的650型计算机，以纪念那些愉快的夜晚”。像波塞冬拿到三叉戟，孙悟空拿到金箍棒，高德纳终于拿到那些无穷尽的0和1。当时，高德纳因为个子高，兼任校篮球队队员。球队面临困境在于常常无法找到合适位置的出色球员。高德纳使用IBM650编写了一个程序，应用于对球员每场比赛中得分、助攻、抢断、篮板球、盖帽等系列数据的分析评估，球队教练据此挑选球员。依靠这个“神奇的公式和程序”，凯斯理工学院找到了杰里·卢卡斯——3届NBA最佳阵容一阵得主，一举夺得了1960年的NCAA联赛冠军。媒体瞠目结舌，大肆报道。高德纳所在球队和IBM650的合影甚至被IBM印到了产品宣传册上。1960年，高德纳在凯斯理工学院毕业。由于成绩过于出色，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被学校打包，一起破例颁给了高德纳。一位教授爱极了这位天才年轻人。他勉励高德纳，在学术之路上再接再厉，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数学家，或者科学家。“我说，我不想成为一名科学家。”高德纳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计算机科学’本身就不是科学，而是一门艺术；艺术是人创造的，而科学不是；艺术可以无止境提高，而科学不能；艺术创造需要天赋，而科学不需要。”高德纳语调微微上扬，那时他正年轻，蓬乱的黑发下是明亮的眼眸。如果有人能够回溯时光，回到高德纳36岁那年，如果你去他家里做客，他大概率会用一个亮闪闪的果盘招待你。这个被高德纳当做果盘的银碗，象征着计算机届的最高荣誉——图灵奖。大多数人没机会知道，用图灵碗装过的水果是否会更加香甜。但高德纳显然并不在乎这些。比起林林总总的荣誉，高德纳显然有更重视的事情。![]()
1962年，著名出版社艾迪生-韦斯利向高德纳约稿，希望能从这位声名鹊起的天才笔下得到一本关于编译器和程序设计方面的书籍。在出版社的预期中，这本书只要几百页就好。高德纳欣然应允，他答复出版社，你们稍微等一等，很快就写好。当编辑带着被愚弄的愤懑，向高德纳讨说法时，却惊讶发现，高德纳已经写了3000页有余。编辑扶额长叹。看来只能分卷出书了，他想。这位编辑当时并不知道这3000页代表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家出版社这一平平常常的约稿，竟催化了计算机科学界一部史诗巨著的诞生。这套图书，名为《计算机程序设计艺术》，仅仅是这本书的前三卷，就帮助高德纳赢得了图灵碗。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花了好几个月看完前三卷。他做了大量的练习，克服过阅读期间的无数次头昏脑涨和不知所措。最终，他宣布，能读懂这本书的人，可以直接来微软上班。高德纳不置可否。但他的话显然比盖茨更加咄咄逼人：看不懂的话，还是早点改行吧！不知道那些习惯于吹毛求疵、整天眼高于顶的图灵奖评委们，听到这句话后，会不会不寒而栗。但整个计算机学界对这本书的评价异常统一：计算机学界的《几何学原理》。的确和欧几里得相似，高德纳同样才华横溢、张扬随性、又有着完美主义和敏感艺术触觉。图灵奖刚发到手，他便宣布丛书将暂停撰写——理由是排版工具太差，破坏了图书美感。天才大多特立独行，而人们通常无法理解他们。非议四起下，有人说高德纳江郎才尽，也有人说他只是沽名钓誉之辈。当人们快要淡忘一切的时候，高德纳却带着三个重量级成果再次震惊世人。其一是字体设计系统，这一系统的所有字体都通过几何方程定义，为整个西文印刷行业都带来了革命性的变革。其二是文学化编程。这一成果充分展示出了程序设计的艺术性，清晰、美感和诗意交融在一起，恰如《登徒子好色赋》所言：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敷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高德纳说，自己希望让一个程序员有朝一日获得普利策奖。其三，则为革命性的排版系统TEX。任何一位使用TEX系统书写论文的科学家，都不必再为当时尚为棘手问题的输入公式、调整页面而发愁。“TEX 引领了科学排版的规范，其完美程度令其他排版软件所汗颜。”高德纳放言，只要有人发现TEX的一个错误，就会支付他2.56美元作为酬谢。如果发现第二个，则会支付5.12美元作为酬谢，如此指数递增。身为一名数学家，高德纳不会不清楚如此指数递增，如果有人能找到20个错误，奖金就将翻倍到百万级别。但事实上，时至今日，高德纳也没为此花费太多——一是漏洞本身寥寥无几，二是即使有人拿到了高德纳的支票，也只会当做艺术品收藏起来。终于，高德纳再次执笔，进行第四卷的撰写。2008 年，前三卷出版 30 年后，第四卷在粉丝的千呼万唤中终于面世。如今，高德纳仍笔耕不辍。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仍在继续撰写计算机科学界的“圣经”。他对音乐的热爱从未消退，工作间隙会坐到钢琴旁，演奏一曲《致爱丽丝》或者《秋日私语》。他甚至从未停止编程，谈至此节，他展现出矍铄的精神。“我每周平均写五个新程序。诗人必须写诗，而我必须写计算机程序。”事实上，对于高德纳而言，写程序和创作诗歌并没有多大区别。高德纳常说：“着手编写代码前的感觉就像是在酝酿一首诗歌或是乐曲。”而在此之上，他又笃定言道：“有些程序是优雅的，有些是精致的，而有些则是精彩夺目的；我认为甚至可以写出宏大的程序，高雅的程序，真正富丽堂皇的程序。”叔本华对艺术和科学的起源有过这样的描述：“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的桎梏。”“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这种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喧嚣拥挤的环境，而到高山上享受幽寂的生活，在那里，透过清寂而纯洁的空气，可以自由地眺望，陶醉于那似乎是为永恒而设计的宁静景色。”这样的一个世界，与其说是精神家园，倒不如称其为“神域”。毕竟在这个世界中，凡人即是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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