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认识拼音与发音:聊聊汉语拼音与注音符号方案的差异
在之前的《如何快速上手注音输入法》与《注音符号记忆技巧》两篇文章中,我们简单探讨了注音输入法上手的办法、注音符号的标记方法,以及如何快速记忆注音符号。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样,从小接触的就是汉语拼音系统,就会发现注音符号体系和汉语拼音无法一一对应。在注音符号记忆技巧的文章中,我也提到了一些尚待进一步解释的问题。
这篇文章,我们回退一步——认真聊聊注音符号与汉语拼音的那些发展与变化,重新认识一下你我都熟悉的汉字拼读体系。
如果你还没有读过之前讨论的这两篇文章,建议你先阅读一遍,对注音符号系统有一个大概的了解,然后再继续阅读本文。
我们从小开始接触的汉语拼音方案是目前全世界汉语使用地区罗马拼音的规定标准与事实标准。在 2008 年底台湾地区也采用汉语拼音作为译音标准后,威妥玛拼音、邮政拼音、通用拼音等过往罗马拼音基本只会在人名地名等特殊情景中。
注音符号方案则是一套相对陈旧(也相对复杂)的汉字注音方案,两者成型的时间相差四十余年1。说其复杂,主要是因为注音符号建成了一套自己的符号系统,而汉语拼音采用了拉丁字母标记,除去学习曲线与标准推行的差别,进入电脑时代后,汉语拼音也更容易与标准键盘适配。
他们的作用是一致的,就是为汉字标记发音。因此,如果你对汉字的标准读音非常熟悉,并且了解汉语拼音,就会发现从读音倒推学会注音符号方案其实不算困难。事实上,汉语拼音方案正是在注音符号方案的基础上转用拉丁字母,并做出适当调整之后发展而来的。
想要更好地理解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与联系,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重新捡起一些拼音学习阶段讲过、但随着时间已经成为「习惯」的知识,以及暂时抛掉你对于将汉语拼音和注音符号一一对应的执念,带着对发音的直觉跟我一步一步来。
回想一下你学拼音的经历,老师大概率会讲过这样一些话:
这些特殊规则的背后,其实是为了汉语拼音方案降低学习难度和识记难度做出的妥协。这些妥协带来了一些问题,问题本身无伤大雅,但它们进一步为拼音学习者带来了一些十分普遍的误解。
比如 y 和 w 其实不是声母,因为它们不是辅音,只是为了标记方便,同时起到分隔前后字的作用,在开头时写作 y、w,本质仍然是声母 i 和 u。现行的《汉语拼音方案》从来没有 y 和 w 两个「声母」。同样的还有 yu,它只有 ü 一个韵母,却为了标记变成了 y 打头的整体认读音节。
再比如,由于拼音方案弱化了介母2的概念,许多小朋友(和大人)始终搞不懂为什么「贵 guì」的声调要写在「i」而不是「u」,而「派 pài」要写在「a」而不是「i」——因为根据规定,声调要写在主要母音3上方,ai 的母音(韵腹)是 a,i 只是滑音(韵尾),而 ui 是 u-ei 在有声母时候的简写,u 是介音(韵头),ei 这个完整韵母中被省略的 e 才是母音。类似地,这就解释了为什么 yún 但是 yuè,因为前者就是 ü 的前鼻音韵母,后者是四声 ü-ê 的无声母转写。
等等—— ê 又是什么?汉语拼音里有这东西吗?
我们在叫住别人、表示疑惑时发出的类似懒散的「ai」「ei」的声音其实就是这个 ê。它的正字是「欸/诶」。
在汉语拼音体系中,ê 单独作为韵母的汉字很少,现行常用字里只剩下刚刚我们提到的两个4,远少于搭配其他韵母出现的时候(比如上篇文章中提到的「夜 yè」其实就是 i-ê),也少于 e 单独作为韵母出现的次数。于是,在汉语拼音方案中,ê 行与 e 行就被合并了,只在单独做韵母时标出;教学时也常常不提 ê 的存在。这种处理的副作用就是多出了 ye、yue 两个整体认读音节,只是为了避开不教带 ê 的拼读规则。
——这样你应该发现了。为了标记的便利,汉语拼音体系其实做出了很多调整。无法用通用标准键盘直接打出的 ü 和 ê 被尽可能地省略,一来由于可跟随的声母韵母大不相同,它们可以和 u e 进行很大幅度的互补;二来我们的汉语拼音只是一个转写系统,并不需要像众多欧洲小语种一样必须要用到这些难打的字符。这样整合下来,除了 nü、lü、nüe、lüe、ê 以外,其他拼音都可以用常见的字母方便地表示,这五个只要在必要时找个代替即可。5
好,既然提到了「便利」,那一定就有一个更繁杂的体系在汉语拼音之前——那就是这篇文章的起源,注音符号。
注音符号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自己建立了一套符号体系,而且按照读音发声的特点进行了分组——这也是我们小时候背诵的拼音顺序的由来。在注音符号表中,声母每一列的发声位置基本一致,比如 ㄉㄊㄋㄌ(dtnl)一列,都是在一样的口型下舌尖阻塞齿龈后发出的。
介音也比较好理解,ㄧ6ㄨㄩ 对应了 i u ü,三者可以作为单独的韵母使用,也都经常出现在复元音韵母前,作为韵头构成更复杂的复元音韵母,比如之前说过的 uei 和 üe(ü-ê)。
两套体系最大的差别就在韵母上。注音符号系统选择了四个基础的复韵母(从上至下:ai ei ao ou)和四个基础的鼻韵母(从上至下:an en ang eng);目前现行的汉语拼音体系中,复韵母有 13 个,鼻韵母有 16 个。
这个差别出现的原因,可以理解成注音符号将最常用的汉字拼读方式固定成了「声母+介音+韵母7」,其中介音与声母可为空;而汉语拼音方案弱化了介音,又常以实用为原则进行教学,导致很多其实有道理可循的规律和注音原则变成了需要硬记的特殊条例。
比如,声调标注的混乱就是这种改变带来的。在注音符号体系下,(轻声以外的)声调标注在韵母的右上角,阴平(一声)不标注。其实汉语拼音的规则也能与之对应,但四个基础复韵母从一个字符扩展成两个字符,就需要进一步规定把音调标注在主要母音之上,再带上之前讲过的缩减规则,就带来了学习与使用的麻烦。
那么,为什么注音符号选择了这八个韵母作为复韵母的基础呢?要解释这个问题,就需要引出一个叫做「四呼」的概念。
现在,请你尝试规范地依次发出 a、i、u、ü 四个元音,并注意你的口型变化。
很容易就能发现,a 的口型大而饱满,i 扁而宽,u 口小而放松,ü 口小而紧凑。这其实就是「四呼」最直观的体现。由于我也不是专业的语言学人士,此处我就用最简单的说明来解释「四呼」——它是近代音韵学中对汉语介音的称呼,刚才的四个音所对应的分别是:韵母不是 i、u、ü,也没有 i、u、ü 介音的「开口呼」;韵母为 i,或介音为 i 的「齐齿呼」;韵母为 u,或介音为 u 的「合口呼」;以及韵母为 ü,或介音为 ü 的「嘬口呼」。
这样一来你就能发现,作为基础复韵母的 ㄞ ai、ㄟ ei、ㄠ ao、ㄡ ou 和作为基础鼻韵母的 ㄢ an、ㄣ en、ㄤ ang、ㄥ eng 都是开口呼。其余的韵母都可以看作是 i、u、ü 三个介音与其他韵母形成的合成音。而且,这里我们拉回前面主要母音的概念,仔细读一读就会发现这八个韵母的主要母音都是前面的 a、o、e,韵尾只是一个滑音或是修饰,比如 ao 里的 o 就彻底弱化,实际发出的音是 u。
完整的韵母表就由此建立起来,表外还有一个实为开口呼,但未被收进表中的 ㄦ er。
这样一看就非常明晰了,注音符号方案的设计思路是给可以进一步与介音结合的开口呼韵母分别赋予单独的符号,这样就可以保证每个字的拼读方式保持在三个符号或更少。
当然,我给出的表格是在 1958 年的汉语拼音方案上修改得来的,为的是让这个表格更符合目前仍在使用的注音符号规则所遵循的划分标准。比如其中我加上的 iai 这个韵母,台湾地区有悬崖的「崖」与睚眦必报的「睚」字等在使用,而普通话已经把这个读音下的字全部归给了 ya。
不过除了这些,你也能注意到一些显然的问题,比如被我挪上 eng 行的 ong 与 iong。按照现在的标准,ong 应当是另起一行的开口呼,那么 iong 就是 i 介音的齐齿呼——这也是汉语拼音方案遵循的分行标准——为什么在注音符号系统中,它们就变成了 ㄨㄥ u-eng 和 ㄩㄥ ü-eng 呢?
这就要开启我们探讨的下一个问题了。
语言是在不断变化的,无论读音、词汇、句式还是含义,只要文化是活的,语言就没有绝对的定式,即使人为规定了「标准」也没有用。现在听起来已经非常久远的新国音「尖团合流」,到现在也还不足百年。
注音符号一部分来自章太炎在二十世纪初创制的纽文与韵文,另一部分在方案讨论时另改汉字组成。而从这一方案成熟到现在,不止汉语的字音发生了变化,同时变化的还有语言学者对汉语语音的认知。
其实直到现在,很多关于汉语读音的讨论也尚未终止。比较典型的例子就是 zhi chi shi ri 和 zi ci si 这七个音节的韵母是什么——在现有的体系中,无论哪种方案都绕过了这个问题,汉语拼音用「整体认读音节」和强行规定其韵母用 i 处理;注音符号则选了一个空韵符号 ㄭ,然后把这个符号扔着不用,直接写 ㄓㄔㄕㄖㄗㄘㄙ;而语言学家们也只是达成了一些共识,然后在自己支持的理论上自说自话,国际音标都没达成一致。
在注音符号体系中,最明显的认知差异就是在上面的表里被我挪了位置的 ong 与 iong。
ㄨㄥ 被用来同时表示 ueng 和 ong 两个韵母,事实上,如果你把「钟」读得又慢又长——像是特别古老的识字教学卡带一样,还真的能读出一些 zh-u-eng 的意思。而且 ueng 只在单独成字时能保留 eng 的音,ong 反而占了大多数读音。ㄩㄥ iong 则更加明显,不论「炅」「穷」还是「熊」,都能读出 ü 的音,几乎只是看要拼成 q-ü-(e)ng 还是 q-i-ong 的差别。
会发生这种情况,第一种可能,是因为「四呼」本身也就不是一个严格的概念。举个例子,ong 的国际音标可以写作 [ʊŋ],eng 的国际音标一般认为是 [ɤŋ]。如果合口呼要求必须是用了 [u] 当介音,比如 ueng [uɤŋ],那么 ong 就是开口呼;如果合口呼是类似 [u] 当介音,那带有 [ʊ] 的 ong 就可以视为合口呼,只是不一定对应着 eng。以发音与西文的相似度设立,是当时事实标准的威妥玛拼音也是这么规定的,所以才有了 Kungfu8 对应「功夫」。
第二种可能,则是因为规定写成之时,在参与规定的知识分子阶层中,ong 的正音就是拖沓的 u-eng,或是「翁」的正音就是 ong,二者有差别但不明显。比起更有猜测意味的 ong,拼作 ㄧㄣ、ㄩㄣ 的 in 与 ün 就可以明确地读成 i-en 和 ü-en 而不造成任何歧义。事实上,注音符号的规定初落成时,老国音就是把「荣」读成阳平的 yüng,写成 ㄩㄥˊ,试着读读就能体会得到。
但对于现在仍在使用注音符号体系拼读汉字的人来说,这就需要一层额外的规定来说明 ueng 与 ong 的选用与差别——或者干脆读成一样的,现代标准汉语下的「台湾国语」分支就已经出现了 ueng 与 ong 合流的现象。
在台湾地区使用的《国音注音符号手册》中仍然能看到对四呼的强调,也能发现「窘」在台湾国语分支里读「jǔn」。
此外,ㄧㄣ in、ㄩㄣ ün、ㄧㄥ ing 其实也有偏差,这三个音中的 en/eng 在标准汉语里其实都被弱化,只保留了鼻音而没了 e,在这种情况下,汉语拼音的处理显然更加直白。
汉语拼音方案同时修正的还有 ㄨㄥ 的问题,它给 ueng 和 ong 赋予了不同的编码,按照开口呼的方式单独处理了 ong。汉语拼音方案的问题在其他地方。
如同第二节说过的,为了尽量采用现有标准拉丁字母,汉语拼音方案在大部分时候合并了 e 与不常使用的 ê,教学时也大多略过了 ê,有着类似母音的鼻音也都归在了 e 下,这带来了一个更有趣的现象:我们排开采用 e 的韵母:e en eng,ei ie üe,uei uen ueng。仔细读一遍,想想它们里面的 e 到底读什么?
实际上,和「啊喔鹅」中的「鹅」读音一致的,只有 eng 和它衍生出的 ueng9。ei、ie、üe、uei(ui)都是以 ê 为主要母音的复韵母。而 en 和 uen(un)里 e 的读音更像是英语里的 /ə/。
这样的省略和兼并带来的问题,就是如果老师教学时完全忽略了 ê,或是没有像汉语拼音方案里一样,讲清楚哪些韵母经过了省略,那么在学习复韵母时必定有学生会按照 a o e i u ü 的基础发音尝试拼读,并且毫无悬念地读错。
在这种状况下,注音符号体系选择了八个开口呼的韵母作为基础,就避开了这种强硬拼读带来的识读错误问题,因为 ㄝ ê、ㄜ e、ㄣ en、ㄥ eng 本就是四个毫不相干的符号,需要单独记读音,就没有了硬拿「屋+衣」拼读出「微」的风险。
那如果我们两套方案都学,是不是就能避开一切语音标注的陷阱了呢?并不是。
接下来,认真地读四个字:安 ㄢ an、烟 ㄧㄢ ian、弯 ㄨㄢ uan、冤 ㄩㄢ üan。
发现什么问题了吗?没发现也无所谓,因为无论哪种拼读都在字面上忽略了其中的差异:如果严格地讲,an 和 uan 是同一个主要母音 [a],ian 和 üan 的主要母音则是 [ɛ],口型比大大的「啊」要扁上一些。这其实就是 yuan 成为整体认读音节的另一个原因:很难解释为什么都拼作 an 却读音不一致。
不过,yan 没有同时成为整体认读音节,主要还是因为二者差别确实不大,而且不牵扯 ü 这个本来就有些麻烦的读音。
在中文的有过的知名的罗马转写系统中,只有法国远东学院拼音完整注意到了这一点,威妥玛拼音只把 ian 拼成了 ien 来贴近发音。其他的一律按当时已经确定的韵律,将它们视作同一韵处理,只把这个差异解释成 an 在 i 和 ü 后的变音现象。不过如果你想考普通话,或是想要更精进自己的发音,这道坎是肯定要碰上的。
无论是汉语拼音还是注音符号,反映的都是设计之初的社会规范读音。然而符号成为规范,语音的变化仍在继续,随着语言的发展和语言研究的深入,注音体系必然会显露它的局限性。想要更好地运用这份工具,还需要把符号与读音一一对应,甚至认识它纸面上未能体现的语言现象。虽然我们可能只是用输入法打打字,但去深挖有人为了让更多的人能认字、读字、听懂字做过的这些努力,还是挺有趣味的。
> 暑期征文 数字文具盒 火热征稿中,分享学习方法,拿走现金奖励 🧑🎓
> 实用、好用的 正版软件,少数派为你呈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