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
2020-3-15 16:18:10 Author: mp.weixin.qq.com(查看原文) 阅读量:0 收藏


儿时我常感孤独,以为长大了会好一点,没想到也一样。似乎天注定了每个人都是这么孤独地来到世界,孤独地过完童年,孤独地长大,孤独地老去,孤独地离开。
还在学前班时,每次老师布置完作业,身边的同学就一个个被家长接走或自己回去,最后一般只剩下我一个,从来都是这样。
在当时的小小的我那里,这间现在看来不过是好一些的瓦房辟出的教室却大如宫殿,一个人在里面,总觉空洞。我喜欢在教室角落里的读书角多呆一会儿,看大家捐来的各类奇奇怪怪的书。
看书累了,我总幻想瓦房上巨大的纵横交叉的木横梁会冒出个小动物或小精灵,比如有段时间我对小松鼠特别着迷,于是每天我都会感觉有只肥硕的小松鼠从上面探头向我挥手,我叫它灰灰。我看不到它,是因为它喜欢跟我躲迷藏。
我总喜欢做这类丰富孤寂生活的想象,而有天我真的在学校后边的田地看到一只肥硕的小松鼠从我面前闪过,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想象不仅能丰富内在生活,它的最大魅力还在于它有可能变成现实。
天色将晚,我就背上书包,与灰灰道别,走出教室,踮踮脚尖,勉强够到门把手,费力地把门带上,把宫殿关在身后。
我特别喜欢莲花。不是因为各种文章诗词里经常赞美她,而是因为我的家和学校都被各种大大小小的荷塘所包围。打记事起,我们那就以白莲著称。
天气好的时候,我喜欢坐在荷塘的坝口近水的台阶上,脱了鞋,把小脚丫泡到水里,呆呆地望着这清可见底的塘水,小虾米四处游弋,偶尔一只小金鱼从荷叶下跳出水面,几张贴伏于水面的大荷叶上,几只胖乎乎的大虎蛙,鼓胀着腮帮争鸣,不时伸出弹簧般的长舌把不幸路过的飞虫卷入肚中。
“哈哈……”
看着虎蛙的傻模样,我笑声不止,蛙群们纷纷转头看着发出笑声的我。我动动小脚丫,撩起几窜水珠,踢到荷叶上,顿时惊得虎蛙们纷纷跳入水中,浮着脑袋惶恐地看着我。看我无动静,胆大一些的又从水里跳到荷叶上,气鼓鼓地呱呱两声,以示抗议。
这些虎娃是我童年很好的朋友,他们的热闹正好弥补了我的不热闹。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其实并不是江南一带才有这种景致,南方都是如此。江南烟雨并非独属江南,我的家乡也是如此迷蒙多情。
小时候也不顾感冒发烧的危险,就喜欢在雨中漫步。即使是毛毛雨,不停地下着,从学校一路走回家,不过五百多米,中间经过几个荷塘、几间老屋,人也淋透了。不管雨下得大还是小,我都不舍得摘片荷叶来遮挡雨水。
书包的外皮是防水的,没有湿到里面的课本就好。语文课本是我最喜欢的,里面五彩斑斓的大幅大幅的配图、大段大段优美的文字,与教室外的景色一样,色彩鲜明又神秘。语文书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里面有各种我未曾见过、想过的人和事。
有时雨下得实在大,我就在中途找个老屋,到屋檐下躲躲雨。南方的村落,屋檐下总长满颇高的青草,大部分比我小时候还高,像个无意种植的小树丛。我喜欢躲在丛中,似个小兔子,透过青草的缝隙得意地望着外面被雨淋着的世界:我可以躲到屋檐下,他们却不行。
高耸入天的青竹一丛丛,偶尔一阵微风吹过,便集体共舞,洒下一片水点,惊起几只藏在草丛中的青蛙,蹦出草丛,消失在乱石子中,或扎入竹丛边的大水塘里,惹来一圈不大不小的波纹。
在屋檐下看大荷塘,在小孩眼里,就如语文书里描绘的随时会跳出神龙巨兽的大海,每个荷叶摇荡和水纹波澜下涌动的是我不了解的神秘生物。
看得累了,揉揉眼睛,转过头打量背后的墙,青白相间的墙高耸而上,有的地方长了不少青苔,有的地方长了一层白色的灰。墙的最上面伸出来几根巨大的横梁,支撑着层层叠叠的黑色瓦片。似乎是听大人们说,那些白色的灰与硫磺混在一起就可以制成火药,天气好的时候,我就把他们刮下来,还真成功过几次。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我眼前的世界被翠绿和水汽包围着,烟雨迷蒙如一副巨大的国画。这画里,我是黑白的一点。
大人们总喜欢用各种恐怖的故事来吓唬孩子,哪里有个老婆婆会吃小孩、有的会把小孩变成木偶、有的会把不听话的小孩拐跑。
但很快我就发现大人的话都是假的,我遇到的婆婆明明总是温暖如春,她们沧桑的面容里除了沉静便是宽容。比如十婆。
每次捏着妈妈给的钱,小心翼翼地送到十婆前面,我都怕她哪里不高兴,把我变成木偶人。十婆眯着眼睛,看了看怯生生的我和我手上的钱,刀刻般的皱纹突然在脸上展开,露出一口所剩无几的白牙,笑咪咪的让我更害怕。
“是你啊,不用钱,就几毛钱一斤,十婆送你。”
十婆转个身,巍颤颤地在木车上的菜里搜寻着,最后找到了一捆很大的空心菜塞到我手里。
“回去吧,真的送你的。”
说完,十婆笑嘻嘻地抖了抖手上的绳子,前面巨大的水牛便开始向前挪动,拉着满车的菜,渐渐消失在两边满是柳树的泥路上。
后来,我才知道,十婆并不是真的存在,而只是我太思念外婆,自己想出来或梦出来的一段故事,但这个场景何以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至今仍不知道。
但外婆的温暖大度却是真的。只隐约记得大人说过,外婆是地主家的女儿,年轻时长得高挑秀气。嫁给外公后,就一直住在山脚下村子的一间平房里。
小时候爸妈总忙于做生意、寻生计,所以寒暑假我一般都在外婆家过。外婆年纪大了,只能吃些软烂的食物,于是每天晚上都用一个瓦罐炖各种菜,她怕我吃不饱,总是多炖一些。
由于外婆家山清水秀的,我特别喜欢外出游玩,很少老实呆在家里,这让外婆常常担心。
外婆也会恼我。特别是我经常偷偷去山里的池塘游泳,顺便偷别人的鱼,每日都得换洗三四身衣服,间或接到村上人的投诉,这令上了年纪的外婆很头疼。
但只要假期结束,我回镇上之后,外婆就会时不时来看我,有时就这么徒步走上十里路,给我带一篮糕点、几尾鱼或一只鸟。
那时总觉得日子会这么一直过下去,直到我十七岁时外婆去世,在悲痛欲绝之中,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的世界不只有美丽和相聚,也有黯然和别离。
到那时为止的十七年的人生中,我总是在外婆的呵护和给予中度过,却没来得及尽一点孝、报一点恩,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声:外婆,我爱你。
除了外婆,小时候陪我最多的便是爷爷。爷爷性格爽朗豁达,他身材高大、胡须花白、总是笑容满面,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大笑一声,几乎能把瓦片震下来。
在家住的时候,爷爷总喜欢带着我,坐在家门前巨大的梧桐树下,边看书边喝茶,时不时给我说些好玩的事情或者古老的传说。爷爷不时一段清亮高亢的粤剧,穿透了繁茂的枝叶,引得树上的鸟儿也跟着合唱。
爷爷是当地粤剧的主角。打我记事起,爷爷就已经很老了,但总是在家勤练粤剧。房间里除了粤剧碟片就是书籍和各种粤剧手抄本。他遇到喜欢的曲子,就用非常厚的牛皮纸以毛笔抄写下来,整整齐齐地订在一起。可小时候不懂事,拿来玩耍毁坏完了,现在竟一本也寻不到了。
在外面,总有一群人围着爷爷,弹奏着各种乐器给他配乐,他则一人在人群中朗声高唱,不时引来喝彩。
我总喜欢跟爷爷睡,特别是夏天,他喜欢在睡前带我到天台看会天、消消暑,他总指着天上说这颗星星叫什么、那颗星星叫什么、有什么故事;每次听着听着,我就困了,每次都在他的扇子扇出的凉风里惬意睡去。
早上总在爷爷打拳的呼喝声中醒来。直到八十多岁时,爷爷也还每日在楼上练拳,打得凛凛生威,从没有一日懈怠,直到近九十岁,实在打不动了,才停止了这每日的运动。小时的我也经常学着爷爷的样子打几拳。
爷爷哪里学来的拳?这是个迷。只知道爷爷的祖上也曾是大地主,所以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后来家道中落,似乎是在国民党北伐的时候,到广州当过一阵兵,这拳法和习惯,也许就是在当兵时练就的。但爷爷很少谈及往事,偶尔一两句,就说不记得了。
爷爷临走前,我在南京念书,正逢放暑假,在浙江逗留。爷爷走之前问我去哪里了,然后就如睡着一般离开了,得年九十三岁。我从浙江星夜赶回,也未及见最后一面。
出殡时我抱着爷爷七十多岁时的大幅头像,仍双目炯炯、意气风发。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本是大太阳的天突然就下起雨来。我的眼泪也如这雨,说下就下,下了一路的雨,流了一路的泪,到了墓地天才放晴。
爷爷走后,我简直不可思议,经常独自流泪,两三年里常梦见他并未去世,而只是大家的误会;又或者是一场梦,真实里他并未去世。
直到现在,每看到天上的星星,我就念及爷爷,他的书法、他的戏剧、他的拳法。
刘洪善
2020年3月15日于深圳

文章来源: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xMjIyNDE4Mg==&mid=2651759011&idx=1&sn=e588a2c6bcf6b35952dfd8b88c4ffa95&chksm=804f127ab7389b6c4c38dc850ed971c79878804ce0459790f8270403f2937dd22bf7caa8f365&scene=58&subscene=0#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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