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

本文是「2023 年度征文：分享你的关键词」的入围文章。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少数派对标题和排版略作调整。

由于收到的投稿较多，目前仍有入围文章并未推荐至首页。为保证所有入围文章在最终评定时都能拥有足够的首页展示时间，本次征文的最终结果公布时间已延后至 2024 年 3 月 24 日。感谢大家的支持！

过去一年我提了最多的一个词是：上班。

如果你读过前几年我写的文章《海南打工记》、《广东人在道观做义工是什么体验》，那么读完这个开头，你或许会觉得不太对，嗯？这个人说的跟做的不一样啊！

每个人阶段性的领悟大多数是头脑为了合理化自己当下的行为而做出的自洽解释，对于这句话，我不否定。

这两篇稿件是我对人生的追问和自己作出回答，在动荡的当下，我需要写一篇逻辑通畅、领悟人生的文章，帮我形成一套完整的自我叙事，

第一篇《海南打工记》回答的，是我对未知的探索可以打开到什么程度。对我而言，脱离学校、职场之外，那是一张空白地图，这是我对人生的第一次自主探索——选择东亚社会时钟之外的道路，跑到陌生的地方，全然相信陌生人，放弃确定感，过另一种生活。

第二篇《广东人在道观做义工是什么体验》则是第一次探索的延伸，海边和山上是几乎相反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背景，我想增强陌生带来的刺激，希望在人身安全的范围内惹更多麻烦，希望可以看到自己发癫的样子（结果上班时看到了，还得是上班啊）。

如果没有这两段经历，就不会有 2023 年重返职场的决定，所有的铺垫都为了当下这一刻——没有 A 就没有 B，没有 B 就没有 C，第一个包子是新鲜有趣，第二个包子是别有风味，那么第三个包子吃下后，我饱了吗？请看下文分解。

因此，从连续性来说，职场篇可以看做义工篇的续集，回公司上班是探索自己的必经之路——如果我这么在意，说明它对我影响很大，既然对我影响很大，那么这就是我无法回避的人生课题——我就是抱着这样既积极又悲观的心态坐在办公室里的。

第一份非典型的上班经历给我热了个身，也打破了我的幻想。

乌托邦

当我在早高峰时间准时出现在广州西塔楼下时，我会想起某个不上班的日子，有晨起的鸟鸣、海浪规律的声音、闷热无聊的夏日午后，我曾下过决心：

体验过不上班的人是没办法回去上班的。

要打破以上决心，需要两个条件，第一是内心已经修复得让本人拥有足够自信，第二个条件是，缺钱。

当这两个条件同时达成，是 2022 年的 12 月，对整个社会而言，那也是一个历史时刻，历时三年的疫情在短短数日内和水马一起消失在街头，取而代之的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对找工作的人来说，这可不是好事，大部分面试都改成线上了，面试时间也改来改去——有时我病倒了，有时面试官病倒了。

我接受的第一个 offer 就是经历一波三折的面试后拿下的。一开始我和老板在 Boss 直聘上聊得非常愉快，定下了面试时间，很快，他的女儿病倒了，他留在家里照顾，之后是我病倒了，一直休息到 2023 年元旦之后。

新年过后，那位老板下架了 Boss 直聘上的职位。由于太喜欢那个职位，我便鼓起勇气问是否已经找到合适的人，没想到老板说还在找。

第一次面试，我和老板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们有很多共同点，是校友、曾经在北京生活过，也有数年自我疗愈的 Gap 经历，相当于在一个非常巧的春天，两只过了漫长冬眠的熊刚走出洞口，就遇到了同伴。

当然，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大病：太过乐观。

老板曾经是上一轮互联网创业的幸运儿，早早获得数千万美元融资，后来因为公司经营不善和时代变化，不得不从上一家公司退出。

于是，老板几乎是按照构建某种理想乌托邦的方式开始了他的二次创业，我也是以希望乌托邦成真的美好愿望希望老板的创业成功，因为这种生活，太爽了。

简单举几个例子：

• 上下班不打卡，经常可以提早下班；
• 周一周会内容每个人都发言，发言的内容业务只占一半而且经常不是重要的那一半，重要的是关于你的生活：你上周最受启发的事情是什么？
• 当时恰好是 ChatGPT 热烈地卷席中文互联网的日子，公司的每个人花了两周在学习、使用各类 AI 产品，包括 ChatGPT、Midjourney 等，公司报销。

听下来你也发现，这个公司什么都好，但是：它靠什么赚钱呢？

我们更像一个大学社团，每天呆在一起捣弄一下有什么好玩的——很多传奇创业故事的开局也是这样，但我们的结局并不一样。

老板夫人迅速看出这家公司的「过家家」本质，作为掌控财政的人，她不能忍受我们这样玩下去，于是在五月某个午休结束后，老板低着头，跟我们宣布了公司解散的消息。

于是我重返职场后完美地契合我所有条件的神仙工作，仅持续了 3 个月便结束了。

好消息是，我和当时工作的小伙伴成为了好朋友，经常出来吃饭，时不时一起捣弄些事情。

坏消息是，我又要找工作了。

乌托邦虽好，但都不长久，这个经历大大打击了我的侥幸心理，似乎在警示我：如果你想上班！就得找个班，要那种充满班味的班，超强社畜感的班，带着写字楼格子间灰白闪烁的白炽灯的那种班。

很快，命运给我递来了我梦想中的工作：一家做着普通生意并盈利的公司，每天用钉钉打卡上下班、有看起来很复杂的利益站队、一起摸鱼的同事搭子、喜欢在朋友圈分享刚读的书的领导……一切，正如我想象中的那样。

我的地狱也随之来临。

地狱

上班，上一种典型的班，是我这辈子目前为止最困扰的事。

上班什么都好，就是需要上班。上班集成了所有我觉得世界上无法面对的事，小到为什么人要在公司坐 8 小时，中到公司领导为何都长得如此面目可憎，大到为什么公司的权力结构是这样地使人绝望。

每上一天班，就多一分怨气，更可怕的是，每上一天班，我就越害怕失去这份工作。

人天生有一种为了安全感可以豁出一切的发疯本能——我既鄙夷工作，又害怕失去工作，即便理性知道可以最大利益化——公司辞退给 N+1，在外面随时可以找到新工作，我的自尊仍与工作的患得患失紧密绑定在一起，工作表现得好开心，工作表现不好就不开心，若是再进一层观察，是别人认为我做得好时开心，别人认为我做得一般时，就绝望地想抛弃一切离开。

公司制度的不透明更强烈地增加了我的不安全感，从薪资结构、任务安排、升职规定、绩效评价——每一样似乎都在评价着一个人的价值，但每一样其实背后都有其他的影响因素——比如公司现金流、人员结构、上司喜好和心情……

我、再次感受到，作为一个打工人，就像实验室里的小鼠，面对突然从天而降的食物或者碰到就会触电的装置没有任何上下文，命运——若要以一个我们能理解的词语去形容，一切奖赏和惩罚跟将手伸入黑箱子是一样的。

而同时，我又意识到这件事的矛盾之处——同事们没有像我一样痛苦。

如果上班的本质是痛苦，那么所有上班的人都会痛苦，只要有一个人不因上班而痛苦，那就说明上班的本质并不包括痛苦。

那么，痛苦是我自己找来的吗？

错题本

对确定性的追求深深植根在人性当中，人们磕 CP 时都得作者保证是 HE（Happy ending），人性是如此地渴望事情不再变化——结婚、上岸、FIRE（提早退休）、高光时刻，人生永远定格一瞬间，一瞬间再无限复制，直到生命结束，直到宇宙尽头。

但世上最成功的投资者，都是反人性到极致的人——巴菲特所说「人们贪婪时我恐惧、人们恐惧时我贪婪」，套用到上班，那就是不仅时刻做好眼前的工作，更时刻做好与公司分离的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准备。

用更流行的说法是：

公司不能陪你一辈子；
不要把同事当朋友；
不要相信上司给你画的饼；
别人承诺的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决定的才算数
……

这确实很反人性。

• 当我们对工作投入的时候，自然会想象得到公司认可然后升职加薪，怎么会想到会离开；如果想离开，不应该开始摆烂吗？
• 当我们进入一家公司，必然会与其他人交流，一天见 8 个小时，一周见 40 个小时，感情是会积累的，然而也要明白每个人在自己的利益面前，也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 至于上司，他身上的利益牵扯就更多了，给你画的饼也是给他自己画的，有贵人提携会提高工作积极性，牛逼的人当然可以毫无期待却仍能敬业工作，但也免不了目睹老实人没有年终奖，关系户年会抽到一等奖这种令人愤愤不平的事。

上班这大半年，我时常感觉到，过去的我和未来的我、理性的我和感性的我在脑海中疯狂厮杀。当我把职场抽象成一个博弈场时，我的脑子陷入了极度的计算和推理当中，CPU 经常爆炸，而当我把职场具体化，放下成见去看日日相见的同事、上司时，又觉得大家都是活生生的人，我是不是太活在电视剧里了（要是有人想知道是哪一部电视剧，是《甄嬛传》）。

我的痛苦来自常被过去的思维误区带跑，在寻求确定性的道路上摔得面目全非。

我越发觉得职场像个错题本，从出生开始积累的惯性、偏见、思考方式在职场中放大了许多倍，这种体验很像《重生之我回到高三参加高考》，尽管对自己了解更多，但从前难倒我的大题——与金钱的关系、与权威相处、谈判与利益、效率提高和团队协作仍然是一做就错。

有些考试不出这些题，可以侥幸过去，但这些题往往在难以想象的地方给人致命一击，再加上我渐渐有了一种价值观：心随境转不如境随心转，如果我只能在海边或者山上才能获得平静和快乐，那种生活于我而言只是假象，我希望自己在哪里都能活得好好的，像野草一样存活，和杉菜一样乐观，做什么事都可以享受其中，哪怕是最最最无聊的事。

认命

去年年初有一本书对我影响很大，叫《臣服实验》，这几天我专门再拿出来看一遍，做了两个决定：

• 一定要坚持冥想
• 认命是最佳生活态度。

我想我这么写出来，肯定要被骂。现在不流行「认命」，听起来又迷信又窝囊。

对于上班，我又爱又恨，这地狱还是我自找的。我也考虑了很多这篇文章是不是适当给点正能量，比如说当我痛苦之后，最终决定离职，或者决定融入其中，当个本分的打工人。

可惜我两者都不选，我不想做本分的打工人，也不打算脱离职场，我还有事情想搞清楚，这份自找的痛苦到底是什么回事啊？（我错题本也太厚了吧）我也还要再攒一些钱，虽然上班比不上班的时候花的钱多太多了。

以及，说不好这是我最后一份工作了呢，如果穿越到十年后，我肯定是以怀念和感谢的心情审视这段经历，就跟我重看第一份工作时一样，处于当下的我，何不在迷茫中清醒、在痛苦中享受呢。

分享过去一年对我安慰最大的一句话：「命运把我带到哪里，我就在哪里看风景」，随遇而安、灵活应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果说前两个「包子」给我带来最大的帮助，或许就是这份心境了，生活已经带我看过山和大海，第三站欢迎来到写字楼。

以上是我的第三个「包子」，感谢各位阅读，祝您生活愉快！